彭桓武先生与青年研究生
来源:《物理》杂志
时间:2005-06-13
在考入
中国科学院理论物理研究所做研究生之前,我们就从各种渠道得知,彭桓武先生早年是清华大学物理系的“四杰”之一,研究生毕业不久,即远涉重洋赴英国爱丁堡拜师马克斯·玻恩从事固体物理研究,之后受薛定谔之聘两次前往都柏林高等研究院,与海特勒合作从事介子物理研究,还与玻恩合作研究量子场论,取得当时国际知名的研究成果。1947年回国后,转向核物理和核工程,带出一批又红又专的研究生,并带领他们开展我国反应堆和核武器理论设计工作,为我国“两弹一星”研制做出巨大的历史性贡献,是我们心目中功劳大、学问大的大师。
彭先生为了祖国的核事业,到43岁才结婚,19年后妻子辞世,唯一的孩子远在国外,他76岁学会做饭,至今仍然一人生活。我们到理论物理研究所当研究生后,彭先生已过80高龄,但为了不给所里增加负担,坚辞所里给他派专职秘书,而是由我们几人接力当他的兼职学术秘书,帮他送送信,偶尔准备一下电子讲稿,与其说是帮他老人家,不如说是得到他的更多教育。在这种特殊的机遇中,我们这几个无知小辈,得以从生活中接近老人家,亲聆先生许多教诲,使我对先生的体会从大师升华到一种“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的境界。下面是我们亲历的彭先生生活趣事,在庆祝彭先生90华诞之际,写出来与大家分享。
1自强不息的个人生活
彭先生直届米寿才听从何祚庥院士夫妇劝说,由一个钟点工阿姨帮他买菜,做一顿中午饭,晚饭则从冰箱里拿出剩饭便吃,还自美其名“吃西餐”,之前他都是坚持自己买菜,自己做饭。80岁左右,他每周一次到海中市场购足一周的肉、菜,那时还能一手提肉一手提菜,到85岁时,手提不动,他就用我们导师女儿“退役”的肩背书包背回一周的肉、菜。彭先生做饭更是简单从事,把肉用白水煮过,倒掉汤(去嘌呤防痛风),分成七小碗贮于冰箱,经常的食谱是:煮面条,面条开锅,倒入青菜与一小碗肉,便成一顿佳肴,有时边做饭边研究学问,面条烧焦了,煳味经常引起楼上谈镐生院士夫人电话提醒,有时他自先闻到焦味,立马打电话给邻居报告:“烧煳已处理,谢谢。”后来他干脆将一个洗衣机的定时器放在口袋里,烧水做饭都按下定时器。
彭先生在85岁前后,曾到医院作过两次白内障摘除并植入人工晶体及一次疝气手术。所里派我们去医院陪房,他起初坚辞不许,后来我们说带着书本和论文与他切磋,方才勉强同意。在治疗中,先生还向我们传授强身养生之道,他说他年轻时体弱多病,不爱锻炼,到清华后第一年是在清华马约翰体育教授的“强压”之下,才扭转到健康的锻炼之道。开始他一长跑就晕倒,后来从太极拳入门提高到长距离散步竞走,身体素质大有改观。欧洲游学时,他喜欢郊游,骑自行车上班;回国定居北京后,即使年过80,仍然常一人去登香山。他去香山从不要所里派车,也不要人陪,他总是挑下午人少时坐公共汽车去香山,手提一个又黑又旧的饭盒,内装食物。有时我们不放心,要他招呼我们同去,但他很风趣地婉拒说道:“坐公共汽车可以练引体向上,提饭盒可增加安全感:手中有粮,心中不慌。我没有心血管毛病,我心中有数。”彭先生对老年人自我保健有一套自己的“理论”,除了体格锻炼外还注意“练脑”,在公园里散步,他喜欢扎堆看人下象棋,在家里他按时“上班”读书,做研究,推导非常复杂的公式,年届九十仍有研究引力的论文发表。他一人居家,家务管理得滴水不漏,家中的各种物品、文件、图书、文献都按陈列位置,全输入电脑。有一次,我们替所里要他的一份多年前的住房证,他打开电脑,输入“住房证”,电脑马上显示出在某间房、某屋子、左边第几抽屉,5分钟后便找到我们要的东西。这令我们非常惊讶与羞愧,我们许多年青夫妇不是经常半天找不到存折而互相埋怨?正是这种自强不息脑体并用的个人生活态度,使先生一人独居至今仍然保持耳聪目明,健步不息的好身体。
2平实淡泊的诲人大师
作为接近彭先生的青年学子,我们都盼望能多得到他的教诲,彭先生从来不对我们讲大道理,而是用淡得出奇、“土得掉渣”的口语土话与我们交谈。但当我们从他的口语中回味过来时,我们才发觉他老人家诲人的道理简练而深刻,达到世事洞明、炉火纯青的份上。例如,他从来不直接对我们说要又红又专之类的话,但对我们说过他从国外回来后,从云南大学转到清华大学当教授,同事中有著名的葛庭燧教授,对他招收研究生“很有意见”,说“你彭桓武怎么把党员研究生都划在自己名下”——后来我们查文献,他当时带的黄祖洽、
周光召、严肃三位研究生确实全是中共党员。据说有人问他1947年在国外已是大有成就的科学家,为什么还要回到当时疮痍百孔的祖国,他只是淡淡地说到:“回国还要理由么?不回国才要理由。”1)彭先生教我们爱国也不用豪言壮语,每年国庆节,他都会自己一人坐公共汽车去一趟天安门广场看花坛,回来后都会问我们去了没有,这情景常使我们想起小时候唱的歌——“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2003年央视科教频道曾“冲破”彭先生的多次婉拒,为彭先生录制一期《大家》节目,其中当主持人问他为什么把100万港元何梁何利奖金全数捐献,他只三个字:“没用处!”。其实,我们也问过他这个问题,他也是很淡淡地说:“别人得的是科学奖,我得的是工程奖,工程是集体的,所以奖金也是集体的。”我们觉得,他总是这样为自己的高尚找“客观理由”。
在拍摄这期《大家》中还有许多有趣的花絮,在彭先生之前,我们所已有三位先生应邀为央视拍了3集《大家》,摄制组早就想给彭先生拍一集,但他就是不许。后来是在所领导安排和我们这些年轻人的协助下,才迫使先生“就范”。彭先生很关心理论物理与生命科学的交叉,因此,他与黄祖洽先生多次参加我们理论生物物理研究组研究生的毕业答辩。在一次答辩现场,我们悄悄约《大家》摄制组到答辩会场来一次无声摄影,这就是他那集《大家》的开镜。几天后当摄制组扛着摄像机到彭先生家敲门要进行正式采访时,彭先生就硬是不开门,后来摄制组只有托辞这是所领导决定的,并且告诉他上次答辩会上已“生米煮成熟饭”了,他才开门接纳。就是在这种毫无事先准备的情况下,彭先生给出他原汁原味的《大家》访谈。开场由我们所的司机,彭先生的兼职生活秘书孙学甫同志为他梳头的镜头,正反映了这种“突然袭击”的场面。记者为了突出彭先生赠送奖金的效果,还事先拍好一位曾在工作中受过损伤的受赠者的女儿,边流泪边谈她母亲受赠的感激之情。彭先生在样片中看到这个镜头,心中很不安,也很生气,他曾向央视领导强烈要求删去这种与他的为人格格不入的感恩镜头。结果,节目播出时还是保留这个镜头。据说彭先生为此发了大脾气。后来我们告诉他,我们年青人看到这个镜头格外感动,他才消了火气。2004年10月16日是中国原子弹诞生的40岁生日,他自己约来受赠者,在家里把最后两届“彭桓武纪念赠款”一次完成,我们知道后,赶去要给他拍个照,尽管在他家门口叫了半天门,他就是不放我们进去。实际上为彭先生拍摄的这一集《大家》被选为2003年4个最佳《大家》节目之一,在2004春节重放,许多同志看后,深受感动,纷纷来信索要光盘。而且,彭先生那集《大家》已成为我们所每年新招研究生的入所教育的一课。《解放日报》2004年3月25日曾发表过侯林谈看完彭先生《大家》的观感——《境界》,这篇优美的散文中的一段话也真切地表达了我们这一群曾接近彭先生的青年研究生的深切感受——“古人诗云:‘名利最为浮世重,古今能有几人抛?’信哉斯言!然不管几人,总是有人,而彭桓武,便是那自古至今的几人之一。”
1)事见:冯媛,陈东。不知名的著名科学家——记理论物理学家彭桓武。人民日报,1985年6月22日——编者注